《項脊軒志》大概是明清以來古文中影響最大的一篇。此文自明中葉問世以來,常見于近世古文選本中,延及今日,仍是中學教科書的必選文章?!俄椉管幹尽芬悦鞔⑽亩谇宕瓿山浀浠?,與唐宋古文名篇并傳,與桐城派對此文的檢驗及接受關系密切。然而,桐城派未能正視《項脊軒志》的“小說氣”,給近代古文轉型留下了諸多遺憾。
桐城派論《項脊軒志》簡史
有清二百多年間,桐城派對歸有光的文章褒貶不一,但對《項脊軒志》的評價,大體經歷了先抑后揚的過程。
方苞從“義法”及“雅潔”的為文宗尚出發,不滿于《項脊軒志》的冗碎,以為“去其半脈絡乃通,滓穢盡洗”。為使《項脊軒志》更為“雅潔”,符合“義法”,方苞對《項脊軒志》大加刪節,如徑直刪去“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……嫗亦泣”一段等。這些批評,與方苞對歸文的宏觀看法一致。在《書歸震川文集后》中,方苞概括歸文的短處為,“有近俚而傷于繁者”,“襲常綴瑣,雖欲大遠于俗言,其道無由”。顯然,方苞不喜歡歸文多用俚俗語、行文煩瑣,因其有傷于“雅潔”,不軌于文章“義法”。
自方苞以后,桐城派文人雖推重歸文,但對其貶抑的聲音也頗大。如姚鼐認為《項脊軒志》是“太仆最勝之文,然亦苦太多”,與方苞同調。姚鼐還認為“三五之夜……珊珊可愛”,是“琢句太多,然亦傷雅”,不若徑直刪改為“翛然自得”。此外,姚鼐綜合諸家所言,還給《項脊軒志》打上綜括性的貶義評語,認為此文有“小說氣”。這就在“義法”與“雅潔”外,又給《項脊軒志》蒙上一層陰影。
物極必反,嘉道以后,桐城派文人對歸文的評價發生了重大變化。一部分文人墨守“方、姚”遺規,仍從“雅潔”等論調入手批評《項脊軒志》,如王芑孫等人評《項脊軒志》,全是因襲方、姚舊論。而在姚鼐的弟子梅曾亮周圍,一批桐城派新勢力對歸有光的文章十分推崇。以梅曾亮為中心,其群從弟子如王拯、邵懿辰等人為提振桐城派古文聲勢,不斷抬高歸文地位,將其視作桐城古文的學習典范,并認為《項脊軒志》為“歸文第一”。王拯在《書歸熙甫集〈項脊軒記〉后》中云:“往時上元梅先生在京師,與邵舍人懿辰輩數人日常過之,皆嗜熙甫文。先生日謂舍人與余曰:‘君等皆嗜熙甫文,孰最高?’而左手《震川集》與邵,右一紙與余,曰:‘第識之以覘同否?’余紙書《項脊軒記》,先生舉邵手所舉《集》中文,即此也。乃相與大笑?!保ā洱埍谏椒课募肪砦澹┩跽?,正是歸文及《項脊軒志》地位不斷上升的寫照。
以道光年間以梅曾亮為中心的古文圈子對《項脊軒志》的推崇為轉折,此后桐城派文人對《項脊軒志》的評價多是褒過于貶,甚至不惜因此批評方苞。如秦瀛在《與周半帆書》中云:“望溪嘗不滿歸震川,震川……文不能盡追古人,而集中如《書張貞女事》《陶節婦傳》《項脊軒記》等,皆千古有數文字?!保ā缎s山人文集》卷二)又如林紓認為《項脊軒志》是“言情之文”的佳作,“瑣瑣屑屑,均家常之語,乃至百讀不厭,斯亦奇矣”(《春覺齋論文》)。吳汝綸在日記中為其子開列的歷代文章讀本中,所選歸文第一篇即是《項脊軒志》。至于清末以來各類版本的國文教科書,《項脊軒志》無一例外均得以入選。至此,《項脊軒志》可謂完成了“經典化”。
“小說氣”爭論與《史記》義法
從上文可見,桐城派對《項脊軒志》的評價大體分為三個階段,由方苞到姚鼐,以貶抑為主,在梅曾亮以后,則褒揚居多。對此文由抑到揚的關鍵人物是梅曾亮,時間則在嘉道年間。當然,目前所見梅曾亮論《項脊軒志》僅一條評點云:“借一閣以記三世之遺跡。大宛之跡肇自張騫,此神明其法者也?!彼u雖簡短,意義卻重大。梅曾亮沒有正面論說《項脊軒志》文辭瑣碎等問題,卻直接將此文與《史記》關聯,巧妙地解決了方苞、姚鼐批評《項脊軒志》的瑣碎與“小說氣”等歷史遺留問題,既未“背叛”師說,又為褒揚《項脊軒志》開了一扇窗。
“小說氣”是清代古文辭禁中的重要問題,錢鍾書曾說:“康雍以后,文律漸嚴,詩可用文言小說而不可用白話小說,古文則并不得用文言小說?!保ā墩勊囦洝罚┦聦嵣?,自清朝肇基以來,批評古文“小說氣”的聲音即不絕于耳。如汪琬抨擊“以小說為古文辭”的創作,黃宗羲批評侯方域等人的文章“不能出小說家伎倆,豈足名家”。而沈廷芳在《書方望溪先生傳后》中認為,“古文義法不講久矣,吳越間遺老尤放恣,或雜小說”(《隱拙齋集》)。在古文辭拒斥“小說氣”的濃厚氛圍下,梅曾亮等人想要為《項脊軒志》行文的瑣碎與散漫正名,很難從字句層面進行理性探討。在此,為歸文尋找傳統根源更為合適且更加有效。
追溯歷代文章,前代為文有“小說氣”而評價仍相當高者,遠則有司馬遷,近則有柳宗元。不過,柳宗元的文章向來背負“小說氣”的評價,如汪琬認為柳文“近于小說”,且桐城派多不喜柳文。故梅曾亮等人把目光鎖定在《史記》上,通過分析歸文與《史記》的聯系,為提升歸文的地位張本。繼而,王拯等人發掘舊說,認為“震川每一下第,即閱《史記》一過,故閱本最多”(《歸方評點史記合筆》附《史記例意》跋)。他又綜合梅曾亮等人提供的批本,刊刻《歸方評點史記合筆》。通過種種舉措,使歸有光與《史記》成為密不可分的一體。隨后,梅曾亮、王拯等人論說歸文得司馬遷《史記》精髓,也就順理成章。
通過將歸文的文法源頭追溯到《史記》上,梅曾亮等人部分消弭了桐城派內部對歸文“小說氣”的批評之聲。歸文中的“閑筆”、瑣碎的行文等,由此都與《史記》的篇章建立師法關系。如林紓認為《項脊軒志》的言情特點取法于《史記·翁須傳》,而徐世昌則認為《項脊軒志》“肇源史公《外戚世家》”。種種跡象表明,梅曾亮等人將歸文的精髓溯源到《史記》,改變了《項脊軒志》在桐城派內部評價的風向。不過,他們雖然借含混的《史記》“義法”消弭了對歸文“小說氣”的爭論,卻并未直面歸文尤其是《項脊軒志》敘事細碎、多用俗語等問題。這使桐城派失去了一次突破文禁、開啟古文新變的機會。
歸文之妙與桐城派的遺憾
桐城派對《項脊軒志》等歸文的推許,使人以為桐城派已盡得歸文之妙。如郭紹虞在《中國文學批評史》中認為,“所謂桐城之學,實即從學習歸熙甫得來,自謂續數百年不傳之秘,自謂得古人深妙之心而已”。然而,由桐城派對《項脊軒志》的批評等方面看,他們與歸文精髓尚有隔閡。
誠然,桐城派逐步推崇《項脊軒志》,為此文經典化提供了重要助力,也為中國古代散文在“唐宋八大家”這樣悠遠的傳統之外,奠定了明代散文的“近傳統”,從而為清代散文的經典化鋪路。然而,桐城派對《項脊軒志》的先抑后揚,關鍵在于懸置此文的“小說氣”問題,含混地將其與《史記》的“義法”掛鉤,失去了與時俱進地探索歸文妙處的機會。
實際上,“小說氣”正是歸文的妙處所在。今人吳小如認為《項脊軒志》“上承唐人傳奇寫法,下啟《聊齋志異》用筆先河”,“正是歸有光專門摹寫身邊瑣事而具有小說胎息的一篇杰作”,可謂道中窾要。晚清以來的桐城派文人盡管隱隱感覺到“小說氣”是促成《項脊軒志》藝術成就高妙的重要因素,但并不敢正大光明地為“以小說入古文”辯護,只是模糊處理。如此一來,這一原本極具潛能的“以小說入古文”藝術脈絡又回到含混狀態。正如陳寅恪在《元白詩箋證稿》中嘆息道:“吾國文學……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,尤少涉及。蓋閨房燕昵之情意,家庭米鹽之瑣屑,大抵不列載于篇章,惟以籠統之詞,概括言之而已……微之天才也。文筆極詳繁切至之能事……實由其特具寫小說之繁詳天才所致,殊非偶然也?!保ā对自姽{證稿》)歸有光一系列文章善于以俚俗之言,寫家人細碎之事,且由于清代文人尤其是晚清桐城派文人的推崇,獲得極高地位,若桐城派文人因此正視并發揚歸文的“小說氣”特點,則古文在清末當有更大的生命力。
由于沒有能夠仔細區分歸文與《史記》的異同,清代桐城派文人還錯過了文法進境的機會。錢基博在細致分析后認為,“史公能于不要緊之題,說要緊之話……而震川只于不要緊之題,說不要緊之話”(《古籍舉要》),點出了歸文與《史記》文法的重要差別,認為二者一是“依法立義”,一是“以義馭法”。近人胡懷琛更進一步認為,歸文寫情感及家庭乃是“文學的真諦”(《中國文學史概要》)。這一說法道出了歸文與“人的文學”的關聯,與“五四”新文學運動可謂內里相連。王拯等人原本有機會道破并發揮這一點,可惜由于桐城派文禁的森嚴,令他們錯過了這一可能,從而留下了中國文章史上的一大遺憾。
(作者單位:廣西大學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)